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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之处传至情
来源:未知   发布时间: 2015-10-12 11:48   浏览次数:

——读黄廉捷的诗
 赵金钟


 
 
      初读黄廉捷的诗,感觉有点“冷”。他对所身处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生灵——“山鬼”、甘蔗、树林、小鸟、老人、孤独者等等,似乎没有灌注太多的热情。然而,细读之后,我们便会发现,所谓的“冷”只是一种错觉,“冷”的外表下其实蕴藏着炙热。只是诗人没有以热示热。细究之,这里面潜存着诗人的创作理念和策略:他摈弃了以往诗歌写作的“直抒”传统,放弃“热”处理,追求“冷”处理。亦即放弃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时代所高扬的“倾泻”之风,改之以沉潜之风呈现内敛之情。“热”不在其表,而在乎其里。这是一种很高的艺术追求。诗不宜过“热”,过热了则伤害了诗情。
      黄廉捷也没有过多地继承现代主义的传统,即没有走“意象化”抒情的道路。他走的是一条具有自己特色的路子,其核心就是引入叙事成分,以叙述携抒情的方式进行抒情。叙述让情变“冷”,然而,叙述中隐含的激情又让诗境变“热”,甚至变“烫”。《黄廉捷诗选》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如《这招手,消融思念的心》、《这一刻》、《打谷场》、《水乡透出明亮的梦》、《水乡小桥两相依》、《大地被剥夺得只剩下伤口》、《一百年后,我凝视这处村庄》等。特别是那些写家乡的诗篇,更是透露着诗人的浓浓诗情:“这幅水乡画景透出明亮的梦/如丝杨柳早把绿春缠绕/阳光无休止的构筑慢镜头/他们之间相互称兄道弟,与触手可及的街角热烈欢唱”(《水乡透出明亮的梦》),“它牵着柳枝的新芽娇媚地数说情话/为水乡小桥游离的倩影送去恋爱的旋律/一阵又一阵,那是透出光亮的恋爱曲/溶解半空中坠落的季节/以无数个与爱有关的倒影/挥手告别驻留于榕树的蝉叫”“爱情的风透过玫瑰之香飘向四周/水乡与小桥编织着弯弯的月亮故事/——水乡小桥两相依,爱,在肆意生长”(《水乡小桥两相依》)。这些精美的诗句,勾画出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式的祥和宁静的美丽山村景象,体现了诗人对于家乡的深深的爱。
        关于诗歌能不能“叙述”的事,诗坛争论已久。现在,诗歌叙事已是不争的事实。上世纪30年代,徐迟在《顶点》创刊号上发表《抒情的放逐》一文,认为“抒情的放逐是近代诗在苦闷了若干时期以后,始从表现方法里找到的一条出路。”他呼吁“放逐抒情”;而本世纪,雷平阳对“抒情的放逐”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雷平阳的成功,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徐迟的呼吁。说到底,还是需要一个“度”。诗人拿捏好了这个“度”,就可能写出好诗;拿捏不好,即与好诗无缘。从《黄廉捷诗选》来看,黄廉捷拿捏好了这个“度”。
      《农妇》是一首“大”诗,在取材和表现上可以和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放一起谈论。然而,在写作和剪裁上,它似乎更灵活,更切近当下人的审美趣味。它用三个“那一年”完成诗的结构。这种“那一年”、“那一年”式的叙述,跳跃性极大,但又隐约联织成一条红线,将“农妇”的一生串联起来。结尾处的“那一年”是诗的高潮,诗人以不动声色的叙述,对她的一生进行了总结,发出了来自肺腑的沉痛的呐喊。这种“无情”的叙述带来了难以名状的悲情,实为一种高度浓缩了的抒情:
 
            那一年,她离开人世,儿子为她穿上麻衣
            麻衣中翻出38元,会哭的钱
            她一生的积蓄
 
 二
 
       新诗取代旧诗,需要解决的重要诗学问题之一就是押韵。因押韵而带来的音韵和谐之美,是旧诗富有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而新诗显然不想继承这一传统,它所热心的是“放脚”。“放脚”带来的无节制和粗浅化,引来了重制格律的探索和实践。这又引起了诗坛有识之士的警惕。代表人物就是戴望舒。他以闻一多的“三美”主张为靶的,对格律派的理论做了较为系统的驳斥。他认为,“诗的韵律不应只有肤浅的存在。它不应存在于文字的音韵抑扬这表面,而应存在于诗情的抑扬顿挫这内里。”戴望舒是“现代”诗派的灵魂,也是中国自由诗走向成熟的代表人物。他的重要贡献就是,将诗歌韵律探索的重心转向诗的内在情绪和内在节奏,变格律美为旋律美,创造出了一种既有情绪节奏又有回荡旋律的具有散文美特征的自由诗体。其以情绪为核心的诗歌理论,解决了新诗的“押韵”问题,对现代汉诗的发展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
       新诗“押韵”,其实就是押节奏。一首成功的诗必须有成功的节奏,它构成一种与诗情、诗意相协调的旋律,回荡在诗的语言组织之中。黄廉捷在这方面做的不错。《椅子》、《这一刻》、《夜通过小镇》、《秋声》、《咳嗽贴着夜苦练内功》、《听说,只是听说》、《青瓦望向远方之时》、《它艰难地寻找,最终成为了一名行者》等都是成功的范例。
 

           夜沿着一条条街道寻找白天
           向前走,向前走,但前面总是黑夜
           它唯一的邻居一直没有出现
           它艰难地寻找,最终成为了一名行者
   
       这是《它艰难地寻找,最终成为了一名行者》最后一节。该诗所表现的“夜”是一个孤独而执着的“寻找者”,它“总爱在灰色地带摸索/让光影告慰布满沧桑的灵魂”,并“爱在清净的某地拾一个灼痛来咽下/企图消化内心最沉重的生活”。我们不能因此而判定它是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它或许就是为了某种理想,抑或仅仅是为了一份释放,一份安慰,便无头绪地寻找。这份执着令人敬佩。然而,这种想法说了出来,也许十分平常,甚或没有意义。但诗人借助一些恰如其分的意象,以一种高妙的叙述节奏把它“叙述”了出来,就显得颇有意义。因为他为我们创作了一个“有意味的形式”。这或许才是写诗的“真味”所在。
值得如此品味的还有《咳嗽贴着夜苦练内功》:
 

            咳嗽贴着夜苦练内功
            从一个屋子到另一个屋子
            挤去酣睡人的梦
           一声就是一个睡眠的路障
           不用竖起耳朵
           声音在夜中挣扎的流动
           断断续续,从高音到低音
           似在召唤奇迹
 
        该诗的节奏处理十分成功。全诗包含两部分:“咳嗽”和“咳嗽”所引发的结果——声音。前四句是写“咳嗽”,后四句是写声音。全诗一气呵成,与“咳嗽”和“咳嗽”的结果相协调的节奏所构成的旋律沉潜地流淌在诗中。诗歌写得颇有味道。它以一种感觉写“咳嗽”及其带来的影响,将生活的常态写得诗意横生。这即是一种艺术。它将庸常诗意化,让“尴尬”成为美。这就是艺术高于生活,亦可谓“化”的力量与魅力。诗未必首首都要表现“伟大”或“悲壮”,它把常态写成“美”,让人们再从这里反观“常态”,从中品味生活的意义,不就很好地彰显了创作的价值了吗?生活中的“美”不等于艺术的“美”,艺术中的“美”涵盖了生活中的“美”,又超过了生活中的“美”;生活中的“尴尬”甚至“丑陋”,经过艺术的洗礼和再创造,依然可以成为“美”——这种“美”是艺术的美,是人们欣赏的对象。《咳嗽贴着夜苦练内功》即是如此。
 
 
       对故乡的爱,是黄廉捷的诗充满“至情”的重要体现。正因为爱,他又对家乡(美好乡村)的未来表现出了深深的担忧。这种担忧同样蕴含着浓浓的感情。
以城市为主要标志的“现代文明”正在剥蚀甚至摧毁着传统乡村。这是诗人所要表现的重要内容。《这一刻》、《夜通过小镇》、《因为泥土》、《沾满泥土的土豆》、《车上的主角》、《这里没有疲倦的天空》、《有梦的飞鸟没见归来》、《青瓦望向远方之时》、《大地被剥夺得只剩下伤口》、《一百年后,我凝视这处村庄》等较为明显地承载着这一主题。大地、水草、林子、稻田、小狗、鸟儿……,这是乡村一极,它代表着古朴、纯净,代表着“风景”和“美”。但是,它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尤其解决了人们的物质需求。所以,与之对峙的另一极——城市,则更有诱惑力,因此“鸟儿”们纷纷整理“凌乱的羽毛”,飞往“遥远的城市”。这是乡村和城市的“对视”,其结果是,以乡村的溃败而告终。
       然而,城市的胜利并非所有人的胜利,它远没有解决人们的需求,让“投奔者”的梦想成为现实。相反,它所带来的“现代文明病”却在摧残着人们以及社会肌体的健康。一个浑身沾满泥土的“土豆”(《沾满泥土的土豆》),拒绝“蝉虫”、“野草”、“彩云”等的挽留,“擦脸净身”,像“一头奔向城市的公牛”,冲进了城市。然而,“广场上让大妈欢跳的喇叭声”并未给它带来甜蜜的生活,“若干年后/沾满泥土的土豆眼神变得忧郁”,许许多多的问题缠绕心头:
 

           这就是一头扎进城市里的土豆
           它贴在了城市编织的铁网中
           遗憾地发着乡愁
 
       “土豆”是进“城”了,“人”也变得干净甚或富足了。然而,它却增加了两样新的东西:“忧郁”和“乡愁”。这不是风景,都是病。诗人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直接跳了出来表达自己的忧虑。这是一个少有的现象。实际上,黄廉捷的诗在很多地方都表现出对“现代文明病”的担忧。这种担忧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之情。然而,世界在以自己的方式滚动,不会因为一些人的担忧或“长嚎”而止步,正如诗人所言:“裂开了的冬天没法缝合”(《窗户外,浮起一片黑》)。诗人所能做的只有呈现、提醒和哀叹:
   

           无人耕种的农田
           留下荒芜在收集记忆的泪水
           熨平结扎了的生活皱纹
 
           是城市俘虏了无数人的魂魄
           是青春抛弃了它的后半生
           再多的绿也无法让历史催生氧气
 
            一扇扇窗户写上离乡的符号
           符号已变成了渴望的眼睛
           痕迹随着禾苗老去,
        ……        
          (《一百年后,我凝视这处村庄》)
 
                             2015-7-12,湛江。